仲夏之木

「凑巧你也彷佛活着。寻寻觅觅,灵魂碎过。」
Takuya Kimura × Masahiro Nakai

《春の声》5-8

   

[05]

 

木村和中居第二次见面(尽管在后来的对峙中,木村坚称那应该是第三次,中居则驳斥说第一次是因为有人偷窥所以不算数),发生在两人从午夜公园分手之后的第七个黄昏。那天书店生意平平,又逢晚上有一场巨人对阪神的重要赛事,促使本来就心里长草的中居早早准备起打烊。

夕阳在地板上拖出狭长的轨迹,书店里光线分分秒秒地黯淡下去。

对账时听见门口响起风铃声,无心营业的书店老板懒得抬头,只想快些把人赶走。

「不好意思,已经打烊了。」

没有人回答。

过不久中居对好账,一抬头发现窗边的阳光里面盘腿坐了个人,低头手捧漫画看得甚是专注,浑身散发着宅在自家的闲适感。面对这一幕,不太愉快的老板微微眯起眼睛,冷着张脸走过去。

「我说打烊了,听不懂吗?」

对方大大方方地嘘了他一声,口气软软地责怪道:「那个等下再说,娜美可是马上就要成为伙伴了呢……」

「……」

娜美,是谁?

于是就因为这个名叫娜美、并且即将「成为伙伴」的女人,中居不得不推迟了关门时间。

翻完最后一页,木村心满意足地放下漫画,站起来伸了一个通体舒畅的懒腰。他这时才意识到天色已悄无声息地变为了冷冰冰的蓝灰色,正好与撑着腮帮趴在柜台上发呆那人的脸色极为相称。木村窃窃笑着走向中居,那张无可奈何的讨债脸让他莫名地心情愉悦。

「你店里的One Piece不够全,我都找不到下一卷。」

中居掀起眼皮瞅了瞅对方拍在柜台上的漫画,懒洋洋地从鼻子里发出近似于「嗯」或「哼」的音节。

「喂喂,什么态度啊你……」

「对待无赖顾客的态度。」

无赖被认作无赖通常会愈发猖狂。木村不以为耻,双手按着柜台以便自己能够面对面地对上中居:「晚上又没有约会,赶着关门去投胎么你?」

「谁说没有?」

中居不咸不淡地反问一句,转身走出柜台。

视网膜上似乎还残留着那双冷静至极因而捉摸不透的眼睛。那是中居第一次这样看他,并非有意疏远或故作漠然这类掩饰什么的眼神,而是一片彻头彻尾的空白。好像不管自己向对方抛出多么炽烈的情绪,愤怒争吵或其他,都不过是穿透了空气继而沉入黑暗的深海,全无回应。在木村的记忆里,中居很少这样看他,大多数时候那个人的目光不算热烈,但是有着确然的温柔。唯二的两次,一次是这次,他还不打算跟自己变得熟络,而另一次,是在他决定离开的时候。

「和谁?」

并没有被中居不冷不热的态度所击沉的木村一路尾随对方到门外。

「和你,」故意顿了顿才继续,「有关系么?」

他的回答很正直:「有,我想请你吃饭。」

中居抬了抬眉毛。

「请你吃猪排咖喱。」

「……」

「双份猪排。」

男人稍加沉吟,郑重给出答复:「我只去有电视的店。」


「所以说,这就是你的‘约会’?」

「这场关乎巨人能不能大联盟夺冠,约会什么的完全不能比好么……呦西好球!」

自打比赛开始眼珠子就没再离开过电视的男人这样说着。情绪高低随着赛事进展而变化,此时由于巨人击出的全垒打,脸色相应地明朗了不少。结果完全没有说上几句话嘛……相较之下,木村这边的天气反而比较阴沉。

搭茬是没指望的。

好比指着某个脸生的球员问这人是谁,或者表扬啦啦队的妹子们胸部坚挺,对方的回应是把两道看见了地外生物似的目光撇到他脸上。这么尝试几次之后,木村不得不接受了自己的地位比棒球略低的现实。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

大个子的香取老板给无聊到快要数沙拉里有几片菜叶的木村递了一碟纳豆。

「没办法?」

「是啊。这人从小就是野球少年,在老家的时候还当过几年Yankee,热血得很呢。」

「诶~」也有过热血的少年时代么,有点想看一看呢。「认识很久了,你们?」

「倒是不久,偶尔吃饭的时候聊两句。平时闷闷的老像没睡醒,完全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不过相熟之后会发现是有趣又温柔的人。」

木村没再说话,拌了纳豆在米饭里,一切都变得黏黏糊糊的。

就像认识那个人以来的自己。

可至少有一件事显而易见——他正在对这个拉面馆的老板感到不可理喻的羡慕。


比赛结束,巨人险胜。

「嘛嘛,要我说还能拉开更多分的……」中居揉捏着酸痛的脖子,留意到对面的男人不大对劲,「怎么了吗?脸很臭啊你。」

有本事就永远不要跟我讲话。

「摩西摩西?这可不是请客该有的表情呦,木村桑。」

支持的球队获胜,因而气场也爽朗起来的男人,从认识以来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无防备的笑容。对着这样一张脸,木村突然没了闹别扭的心气儿。有什么办法?野球バカ的世界他是不了解,不过除去棒球,总还有剩余空间,放得进其他稍微没有那么重要、但也还算重要的东西吧?

连本人也不愿意承认的是,他木村拓哉人生里第一次认输的对象,是一颗白色小圆球。

「喜欢棒球?」

「嗯,喜欢。」

「比喜欢猪排咖喱加烧酒还喜欢?」

结果人家认真考虑之后得出的结论是「三个能一起最好」。可恶,谁问你这个!深呼吸调整好了心态,木村继续把话题往某个特定方向诱导。

「除了这些呢?」

「诶?」

「中居正広喜欢的是棒球烧酒跟猪排咖喱,除去这些就没有别的了么?像是喜欢的人……之类的……」

「啊~是问这个!」中居恍然大悟,大方地掰着手指与木村分享自己的排名,「第一原监督,这是怎样都不会变的。第二空缺。第三是我家的老头子,那人年轻的时候凶得跟什么似的,这几年做了爷爷好歹慈眉善目了点。第四……」

木村正式对自己的话术感到绝望:「算了,当我没问。」

「没有喜欢的人哦,现在。」杏仁形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灵动里带些狡猾,「谁知道你指哪种喜欢。」

木村轻轻点头,双手捧起茶杯转动两次,转完却不喝,若有所思地望着水面。

「那个……」

「嗯?」

「你觉得我有可能排第二吗?」



[06]


凌晨一点暑气消散,风从窗缝涌入车内,扬起他的头发。分开之后他换了发型,倒也没指望那人能发现。

送完户田返回公寓的路上,中居开始梳理手头上关于木村的回忆,想起如何一步一步从戒备森严到撤退防守,再到最终损兵折将的自己。

谈不上谁亏欠谁,分道扬镳的过程更是和平分手的典范。

三年前最后一次见面是他开车送木村去机场。时值深冬,东京下大雪,两人都捂着厚实的羽绒服。对方拖行李箱,自己帮着背双肩包——那背包还是去夏威夷旅行前他们一起挑的,尤其结实耐脏。他在旁看着他换登机牌、托运行李,做完这些,木村一言不发地接过背包背在肩上,一只手伸进他的羽绒服口袋,两个人十根手指慢慢地紧扣,不留丝毫缝隙。

他说那就再见了,他说一路顺风。

然后男人转身走过海关,成为羽田空港与他擦肩而过的成千上万名旅客之一。

回到合租的公寓,中居把木村来不及带走的跟属于自己的物品一件件区分开,分类打包装箱。做这件事的时候,他心如止水到了极点。

高中的旧T-shirt留着那个人的味道,却想不起来何时曾借给他穿。以为丢失的随身听躺在那人的衣柜抽屉,夹着他曾多次推荐对方却总推说有空就听的那张CD。冲澡时刷牙的小习惯被撞见,第二天自己摆在浴室架子上的漱口杯里就出现了红蓝两支牙刷。作为生日礼物送的整套One Piece被翻得皱皱巴巴,也按照对方说的,一册不落地装进纸箱,连同他喜欢的影碟跟唱片一起寄往匆忙写在便条上的陌生地址。

诸如此类的细枝末节填满回忆,平淡无奇又日复一日,说不上哪里特别兴奋和刺激,令人厌倦也还不至于。而他竟然想过,要不,就这么走下去也行。

完成所有的打包,中居站在空旷的房间中央环顾四周,光线早在未曾发现时黯淡了。他第一次意识到这房子其实并不小,尽管两人曾热衷于对它挑三拣四,然后顺势以玩笑般的语气聊到他们的未来:在市郊购置一幢独栋住宅,距离海岸只有几分钟车程,周末牵着狗狗们去海滩冲浪烧烤晒太阳,种种。

而现实是,他们的2LDK公寓房旁边只有一间24小时便利店,以及一座正在被市政府考虑迁出市区的动物园。

要好好道个别啊。

这么想着,中居走到阳台上,与做了他五个月零十二天的邻居们说再见。


车开近公寓,老远就看见楼下一道可疑黑影,沿着门外的台阶逐级地蹦上去,登顶后便一口气跳回最下层,然后乐此不疲地循环。

中居停完车走过去的时候心想,大概这人活到七十岁,无聊了也还是会做出同样的事。

等的人终于出现,兔子先生不由得眼睛一亮。

「好慢——」

「又没人叫你等。」

「一小时四十七分。」

「嘛,抱歉……」

「还以为你不回来了。我跟自己说,如果跳够一百下你还不出现,我就真的走了。」

「就说没让你等嘛。」

一问之下,中居毫无意外地得知,背叛者香取慎吾是如何在没有任何威逼利诱的情况下,随随便便地将自己出卖了。除开家庭住址、手机号码之外,香取所提供的情报还深入涉及到私生活的方方面面,信息量极大。

默默地听完,他提醒自己记得考虑换一家拉面馆照顾生意。

「不请我上去坐坐吗?」

「不回你朋友家吗?」

话说出口中居当场后悔了:木村明摆着就等他问这句,眼下正笑得那叫一个贼。


在国外的几年里,木村拓哉住过很多所房子,睡过很多张床。临时落脚的快捷酒店,枕头上混杂各种洗不掉的陌生人的味道;墙壁薄如纸张的便宜公寓,隔壁不管是激烈的争吵或香艳的呻吟都听得一清二楚;旅途中借住朋友家的沙发,躺上去必须时刻维持蜷缩的姿势。

有几个晚上他半夜醒来,恍惚以为自己还在东京那间2LDK的旧公寓,五坪大小的卧室摆张双人床就几乎完全塞满。中居不习惯睡觉时旁边有人,事后会轻手轻脚地跑回自己房间,直到某次被他发现,两人还煞有介事地为此吵了一架,然后从第二天开始木村多了一项「抱着身边人入睡」的新技能。

每当这样的时候,木村就翻身让自己趴着,把手压在身下。他怕他会像个傻瓜似的,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以为还能触摸到比空气温暖的东西。说穿了,他想念听着枕畔浅浅的、令人安心的呼吸而沉入梦中的日子。


眼前的房子无疑把当年那间旧公寓衬托得格外落魄。面积并不算很大,但因为家具只有最简洁的配备,再加上主人严重的洁癖,因而显得十分宽敞整洁。木村喃喃地说着打扰了,一边弯腰换鞋,看见鞋柜里井井有条码放着的十几双白球鞋时,终于没忍住笑:装什么物是人非,不还是老样子么……

「嗯?」

「没事。」

中居拿了啤酒扔给木村,后者顺手接过,没有立即打开,两只手来回抛着把玩。啤酒刚从冰箱里取出,又湿又凉,恰好中和掌心的燥热。

「你睡床,我睡沙发。衣柜里有干净的睡衣,需要就自己拿。」

「……」

「毛巾什么的没有备用,你要不嫌弃就用我的……」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没有备用的洗漱用品,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先去洗澡了,你随意……」

「一直没有交往的人,为什么?」

问了这个问题,木村并不觉得冒昧,实际上从香取处得知了在他缺席的这三年里中居始终保持单身的事实后,他就开始寻找问出这句话的契机,即使明知会诚实给出答案的就不是中居正広了。眼前,那人衬衫下面的肩颈看上去僵直得不太自然,木村相信这样就够了。

他背靠门框,对方微微弓着背在洗手。狭小的厨房里,某种看不见的张力像被拉扯到极限的橡皮筋愈发绷紧。

水声停得突然。

中居转身,蹭着木村肩膀走过去。

「明天走的时候记得把钥匙放在门口脚垫下面,木村桑。」

轻描淡写的口吻所产生的效果不啻于在胸口放起一把无名火。木村就势扣住中居的手肘将人推抵在身后的墙壁上。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狠狠地给中居一拳头,还是吻住他的嘴唇,又或者任何能够撕破那张空洞假面的行为。

木村强压下胸腔里的火焰,靠近中居耳畔:「听你他妈说句真心话就这么难?」

「你真想听?」

「……」

「老实说,我没想过能再见到你,也根本不想再见你。对我来说,三年前的事实在没有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

他没说完的话被吞进另一个人口中。

有淡淡的烟味,已经不是当初在拉面馆门口,一脸不耐的男人从口袋里掏出来的Lucky Strike,是较之更为清淡的口感。但除此之外的部分,无一不与记忆里的中居契合。温软唇舌相互磨蹭、纠缠,怀着报复的恶意般挑逗彼此,又不可自拔地沉溺于窒息的快感。感觉对方从最初的僵硬到惯性的迎合,木村死死扣住了中居的后颈。

他几乎要以为这中间相隔的三年只是大梦一场,醒来他们依旧躺在那间五坪大的卧室,翻个身看见那人依旧毫无睡相可言地趴在旁边的枕头上,而窗帘外面正亮起熹微的光。

唇瓣缓慢地分开。

「想做?」中居的眼神清醒得可怕,笑也是,「有老情人就是方便。」

「没人逼你说这种话。」

「不然你教我该怎么想。重温旧梦还是破镜重圆,嗯?」急促的喘息在黑暗里渐渐沉寂了,有那么几十秒他们谁也没说话。然后中居恢复了平时的笑容,「去睡吧,晚安。」

「是真的。」

「……」

「所有我说过的话,都是认真的。你可以不信,但是不可以否认。」

木村目视着中居所在的方向,而对方没有丝毫反应。等待的时候,渐渐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沉缓而有序地流逝殆尽,他想他大概是累了。

「不麻烦了,我看我还是住旅馆比较好。」

「也好。」

「那,晚安。」

「嗯。」

防盗门开而又合,脚步声由近至远。中居懒懒地依靠着墙壁,闭眼倾听这些声响依次出现并最终消失。

走了,终于。

而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07]


当晚中居以为自己会失眠,现实却恰好相反,不但顺利入睡,甚至还做了一个真实过头的、分不清是回忆还是幻觉的梦。他梦见了三年前的夏天,木村拓哉推开门走进他书店的那个午后。

不得不提的,是比这更早的半个月前的晚上,香取拉面馆狭小又凌乱的铺面里,呼呼吹着热茶的男人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那句——你觉得我有可能排第二吗?

「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以为的那个意思。」

于是他放下喝了一口的烧酒,去看对方的眼睛。原以为只是句趁着酒劲脱口而出的玩笑话,中居也并没有特别觉得被冒犯,抬头不过想瞧瞧木村打算如何收场。对方却没想收场,甚至唯恐天下不乱地、堂堂地迎上了他的目光。

乱了方寸的,反而是自己。

本能的应激反应是逃避。中居从钱夹里掏出几张百元钞扔在桌上,起身朝香取点头说了「谢谢招待」,没再多看木村一眼地自他背后走过,离开了拉面馆。

身后,茶杯与桌面重重地撞击,激起的清冽声响宣告夜晚落下帷幕。四分之一的热茶洒了出来,顺着桌沿滴滴答答地落到牛仔裤上。木村烦躁地看着水渍无法阻止地扩散开,想要抓住却眼睁睁落空的感觉很糟。

「给他多点时间,中居君在这方面可是出乎意料地被动呢。」

递来纸巾时香取提供了这样的建议。

「又没说不给……」

低头擦拭水迹的男人,同时也忿忿然地自言自语:「话都没听完就跑得比兔子还快,什么意思嘛。」


木村是打算给中居时间的。想着反正他们都年轻,中居人就在那里,便是他一声不响地消失了,他也有上天入地把那人揪出来的自信。唯一没料到的,是第二天天还未亮就接到事务所上司的指示,派他跟随某明星团队去欧洲拍片,而这一去就是近半个月。当他时隔多日再次站在樱川町四丁目的二手书店门外,东京的梅雨季节已临近尾声。

推门的时候,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反而是见着了那趴在柜台上的男人,心绪突然平静了,只想赶快到他身边,哪怕闲扯几句没营养的废话也是好的。

时间是午后一点,顾客寥寥无几,中居面前摊开一本翻过大半的推理小说。

木村慢慢地走过去,尽量不发出声音。

距离柜台仅剩一步之遥。

这节骨眼上,中居竟似早有预料,悠悠抬起头,以眼神委婉地表达了对木村心理年龄的鄙视:「几岁了你?」

「哈,不巧跟你一样。」

一连数日不见,对于之前那晚的不欢而散两人倒默契地一同忘记了似的。木村席地而坐,兴致勃勃地讲起这次旅行中的琐碎趣事。他本身语速不快,对于各种细节又喜欢巨细靡遗地一点点描述清楚,常常这件事说着说着便说到了那件事,自己都还没察觉。中居不怎么插话,单是静静地听,不时还翻一页推理小说。开始有点想笑,听得越久,却越觉得那些画面依次浮现在眼前,仿佛自己就在他的身边陪他见证了这一切。

再回神已接近黄昏,店里客人早散得干净。

中居合上书将其放回原处,隔着几排书架,问木村道:「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不知是不是声音太小离得又远,并没听见对方回答。他犹豫了一下,不再重复。

「那是借口……」

声音响自身后极为接近的所在。那个瞬间如同全身被电流击穿,不但四肢丧失活动能力,大脑也无法思考。只能任由对方从背后轻轻抱住自己,下巴颏儿支在他的肩上,蹭得很痒,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全都是为了掩盖‘我想见你’这个事实的借口。」

后来中居深信,一切都是从这枚相互取暖的拥抱开始的。木村尝试着撕开多年以来快要长成他第二层皮肤的保护膜,而他则在人生中第一次对除了自己之外的人产生期待。或许会失望,运气好的话,也或许不会。把自己交给另一个人的感觉,十足危险,又叫人着迷。

所以他只赌这一次。

就算是转瞬即逝的温暖,也想去试着回应那个人的拥抱。

「那什么……」

「嗯?」

似有若无的温热鼻息骚扰着耳畔敏感地带,中居自觉耳廓烫得惊人,硬着头皮强作镇定。

「原监督的地位是不可撼动的,别说我没警告过你。」

「这个,我会亲自试试看。」


梦到此为止。然而余温残存,耳廓也仍旧火烧火燎地发着烫。

中居伸手摸了摸耳朵。

好险,这得是多可怕的后坐力。

起了床,不紧不慢地刷牙洗脸刮胡子,甚至久违地好好坐在餐桌旁吃了一顿早午餐。做完这些卷起袖子准备刷碗时,矮桌上那部装饰作用大过实际用途的黑色电话骤然铃声大作。

中居将听筒夹在肩膀跟耳朵之间,摸索出遥控器调小了晨间新闻的音量。

他并不热衷于跟人交换号码,尤其是自家住宅,会在这个时间往这部座机打进电话的人,中居想都不用想,已经心里有数:无非是从秘密渠道听说了相亲事件无疾而终便特意打来替对方抱不平的母上。

「小広?」

「没错,户田桑很好,是我的问题,我还没准备好结婚。」

「虽然不知道你在讲什么,不过我是要跟你说,你爸他……」

母亲的声音嗡嗡地震动鼓膜,有着经过机械扭曲之后的陌生诡异,对话尚未持续几句便仓促结束。他慢慢挂上听筒,回到水池前打开水龙头继续洗碗。

やばい。

变成了比听母亲的碎碎念更严重的事情。



[08]


这座城市容纳了世界上的一千五百万人口。

倘若其中一个消失了,要如何寻找?

某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樱川町四丁目的二手书店门口,悄无声息地挂上了「暂停营业」的牌子。

而书店老板不知去向。


中居消失之后的第三天,木村坐在书店门口,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东京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千五百万人里,他能准确无误地走进这间书店与他相遇,也能轻而易举地任他在眼皮底下人间蒸发。电话不通,家里没人。那个人不见了,他甚至不知道去哪里找他。

可就在三年前,他还信心满满地以为所谓天涯海角,不过是从JFK到羽田空港十几个小时的航程。二十代前半,木村拓哉对世间聚散不以为意,把每一次离别视作崭新征途的起点,不畏惧离开是因为笃定有人会迎接他每一次旅途劳顿的归来。这样的自己会不会太任性?而对方,会不会终于厌倦了容忍他的任性?

如今重回原地,似乎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他却找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只知道,自己好像有点能体会到中居眼里的世界了——那个有着不可避免的遗憾、无法实现的梦想、以及腐烂在地底的秘密的世界。

抽完了烟,木村又回头看一眼门扉紧闭的书店。

他想,如果下次再见,他要告诉中居,虽然效果并不显著,但他确乎在向着他所站立的位置,缓慢却坚定地走过去。

所以,请再等一等他。

「木村君?」

「啊,你是在香取店里见过的……」

「稻垣吾郎,熟悉的都叫我吾郎。」卷发男人手里拎着附近便利店的塑料袋,看样子多半是刚好路过,边说边瞄了眼书店的牌子,继而对着木村恍然一笑,「想不想喝一杯?」

事实上,稻垣吾郎的酒吧与香取拉面仅有一墙之隔,往常每晚营业前他都到隔壁店里吃上一碗拉面或盖饭,顺带着同香取斗斗嘴皮子聊作消遣。

那天稻垣依照惯例出门,迎面撞上呆立在门口的中居。对方被他盯得略见尴尬,说是不知道酒吧几点营业,不小心来早了。

「总之先进来吧。」

边说边热情地将这位稀客迎进了店里。

那是稻垣最后一次见到中居。

酒吧老板往高脚杯里倒了红酒,放在木村面前的吧台上。玫红色液体闪耀着剔透的色泽,木村轻轻晃动酒杯,醇香扑鼻,他觉得自己还没喝就要醉了。

「呐……长颈鹿,喜欢吗?」


随着炎炎暑气正式席卷了三年前的夏天,木村拓哉和中居正広正式在一起了。

没有一句像样的告白,不曾向对方说过「我爱你」,对于承诺与未来更是缄口不提。事情的发展似乎早已写就,两人不过是按照剧本理所当然地进行下去,为此早早启动了相濡以沫的老夫老妻模式。以至于,即便是开始同居生活这种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大事件,也并不比决定晚餐吃牛肉饭还是猪肉饭更庄重。

周末的早晨,宿醉和起床气都还未消褪的中居听见有人按响了自家门铃,绷着脸打开门,随即被一跃而起的黑色不明生物扑个满怀。有着热烘烘、毛茸茸触感的鲜活生命在怀里一刻不停地拱来拱去,他不习惯亲昵,也不知如何招架,但意外地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至少当对方是一条初次见面的狗狗。

旁边站着笑容爽朗的狗主人,袖着手作围观状。

「早~上~好~」

「好才怪。」

「它叫Umi。」

「那个都无所谓了,给我把它弄下来先。」

「可以哦,不过有交换条件。」

「……说。」

木村轻轻唤了一声,Umi尽管恋恋不舍,还是温驯地趴回主人脚边。中居卸下包袱一身轻松,这时才注意到对方身上背了只鼓鼓囊囊的登山包,瞬间警觉道:「出差?喂,你可别把这家伙寄养在我家……」

不等他说完,木村已径自招呼Umi进到房间里,把背包往沙发上一扔,回头看着他笑。

「是我跟这家伙两个。」

「……」

「今后请多关照了,Roommate桑。」

中居一言不发地揣着兜回到卧室,过片刻从房间里飞出条白毛巾,木村伸手接住,随后听见门那边响起对方的一把烟酒嗓,声音低低沉沉,倒也耐听。

「把它洗干净再说。」

然而单身公寓毕竟不是让两个成年男性用来同居的,于是决定了另找一处更为宽敞的房子,这么找来找去便叫他们找到了动物园旁边的那栋旧公寓。房租地段都算合适,最初看房时想着至少以后假日有个消磨时间的去处。结果当真搬进去了,近在咫尺了,反而从没想过空出时间来两个人一起游玩。

后来木村想起这些,并不难过,只是稍微觉得遗憾。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很多。细小微末,却如芒刺在背。

比如自己明明是摄影师手上却没有留下一张那个人的照片,又比如路过夏日祭时因为忙着跟对方怄气谁也没好意思提出「去看烟火吧」,再比如对方推荐的CD找遍了市内的音像店才终于找到,却忘记告诉他自己的感想。

最后是分别前一刻,面对面地站在旅客川流不息的国际空港,到嘴边又被他咽下的那句——

「中居正広,我爱你。」


从木村的角度看,有件事他始终想不通:跟中居的关系为何会走到无疾而终?

仿佛所有改变都发生在一夜之间。前一天还久违地两人一起看了电影,对方也依然习惯性地在影院里睡着,晚上他去参加圈内的聚会,回家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醒来就看见中居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抽烟,腿上趴着打瞌睡的Umi。问他怎么了,对方那么平静地看着他,回答说没怎么,就在想,不如我们分开吧。

木村记得自己反应了好久,然后笑着走过去摸了摸中居细细软软的头发。

「刚说什么来着?我好像还没睡醒,听错了。」

「你没听错,木村。」

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中居那时候的眼神。清醒冷静,如同一个毫无瓜葛、也不打算产生任何瓜葛的陌生人。大脑开始飞速运转,木村试着理解眼前的状况,然而结果毫无头绪。

为什么?他问。

中居掐灭了香烟,木村注意到烟灰缸里盛满烟蒂。

「大概,只是想明白了吧……明白了这样的关系,哪里也到不了。」

如果那时中居给出的答案是感到厌倦了、家人反对了、甚至没感觉了,或许木村都还会由着性子再争取试试,反正在那个人面前,自己总是可以毫无底线。可他说他想明白了,这句话恰如其分地戳中了正处于瓶颈期的木村的死穴。

梦想遥不可及,现实不尽如人意,加之由于性格原因遭到同侪的排挤,种种压力堆积下来,挡住了望向前路的视线。那样的他,能够抓住的唯一的救命稻草,是中居。

而现在,这根最后的稻草告诉他,他们的关系,没有未来。

「是不是我说什么都没用了?」

「理论上是。」

他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

中居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Umi的耳根,大黑狗懒洋洋地半眯起眼睛,满足得不得了。木村心想,以后找不到中居了,Umi这家伙大概会沮丧一阵子吧。


「就这么分手了?」

「算是。在事务所干得没意思,索性趁这机会辞职,出国进修。」

「这次回来又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只是很想见见那家伙,想告诉他……」

木村的声音越来越小,稻垣渐渐难以辨认出那些含糊的音节,最终对方枕着胳膊趴倒在吧台上,彻底地睡着了。酒吧老板把醉倒的客人扶到沙发上躺下,然后回去吧台收拾残局。

倒是这两位爷,麻烦起人来都如出一辙,叫他说什么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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