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天渐短了,木村数着夏天里所剩不多的日子,每天去事务所经过樱川町四丁目,也渐渐习惯了门扉紧锁的书店。作品越来越多地进入大众视线,甚至有投资方开始为他筹办个人摄影展,一切都显现出步入正轨的样子,当年的梦想眼见得就要成为现实。
可他觉得自己还不能停。在被那个人肯定之前,他必须不断地进化,直到能够以一个强者的姿态对他承诺下什么。
夏去秋来。
这年立秋后不久,中居回来了。
一个月不见,晒黑了些,也瘦了,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神疲惫。木村靠着站台的柱子,等待两人视线交接的时刻。中居自然没想过在车站见到木村,明显是愣了愣。两人这么远远淡淡地望了一阵子,他才缓步走向对方。
「吾郎都告诉我了,也包括你是今天的车。」
「嗯,猜到了,那人最爱看热闹。」
「辛苦了,欢迎回来。」
中居低了低头,只说「也没什么可接的,我又不是第一次来东京。」
木村不答话,极度自然地接过他随身的行李袋,反手扛在肩头,这才冲中居咧着嘴一笑:「三年前你送我走,现在我接你回来,不是正好?」说完就朝着出站方向走过去。中居站了站,也不再多说,迈步跟上眼前的背影。
软皮座椅到底比列车舒服,中居半躺半靠地歪着脑袋,一路上都在无比清醒地胡思乱想,这时竟然来了困意。
「家里怎么样?」
「还好。老头子看着老了好多,比起身体,倒是精神上的打击比较严重。」
「养这么个操心的不良,精神打击才严重吧。」
中居没言语,似乎正琢磨木村的话,过会儿又自顾自地微微笑了笑。
「别说,还真是。」
一路上时而交谈,更多时候无话。中居本就昏昏欲睡,恍惚还以为自己身处梦境,否则两人之间哪来这般安宁恬淡的相对?路程不远,半小时便回到家。车速平稳地减慢,中居还迷糊着,小声问了句「到了?」
「到了。」
「哦……那就这样,谢了。」
打起精神下车,手刚碰到车门,自动锁却忽然锁闭,中居回头去看木村。
「下个月的摄影展,我想你去。」
「我可能会忙。」
他对于对方的拙劣借口置若罔闻,只是看着他,目光透出孩子气的执拗,好像偏要跟无形中某种强大的力量过不去似的:「我在那儿等你,有话想跟你说。」
中居突然感觉身心都异常地疲惫。
最终还是点头。再去推门,锁已经开了。
事件背后的真相是,中居并非离奇失踪,他只是回了一趟老家。
从小到大连感冒都极其罕见的父亲,逞强修理屋顶时不慎从梯子上摔落,腰也闪了脚也扭伤了,眼下正卧床不起。是以家里经营的海滨旅舍,便暂时交由中居大姐负责。然而大着肚子的大姐毕竟不适宜过度操劳,由此,母亲想到了远在东京的末子。
早在回家前中居便已做好了思想准备。这趟回去,被念是在所难免的,甚至于放不放他回东京那都是两说的事。大姐二姐早就物色了人选等着给宝贝弟弟做媒,父母眼巴巴地盼着抱孙子,加上家里的产业迟早需要独子中居来继承……零零总总合计起来,多得是催促他回老家的理由,却左右想不出一个留在东京的借口。
在家住了十几天,该见的朋友见了,该喝的酒也没少喝。收拾行李回东京的前一天晚上,父亲叫中居扶他到海边坐坐。中居听了只说好,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是要开始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走向还是与预想存在细微差别。
关于结婚成家的话题,父亲只字未提。提的,是他那桩不光彩的旧案底。
「这些年一个人在外面,你做什么我管不了你。今年你三十,总算老大不小,再怎么也胡闹够了吧?」
话说得冷厉,点到为止却字字惊心。中居安静望着眼前碧海蓝天,几次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了也不过徒增麻烦,索性沉默。
父亲继续道:「你跟那人的事我不多问,总之是过去了。现在,差不多该考虑考虑,怎么做个像话的成年人了。在想清楚这一点之前,我不强迫你结婚,一个还不具备能力对对方的人生负责的家伙,无法胜任婚姻。」
说完这些话父亲就走了。走得迟缓又吃力,仍然固执地不肯让他搀扶。
父亲离开后,中居独自在海滩坐到天黑。及至涨潮时,海水翻滚上涌。有小孩子用沙子堆砌的城堡,被海浪摧毁,缓慢地扭曲形状、渐渐坍塌。他就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零落不成形的残骸,直到它们最终化为粒粒细沙。
空置多日的房间,打开门扑面一股刺鼻的灰尘味,中居呛得咳嗽,皱着眉去阳台开窗通风。楼下木村的车早消失,他虽累却不想回房,点了烟撑着窗台吞云吐雾。
三年前和木村分开,归根结底,是他对自己失望。
对于那则新人摄影师与当红女明星的绯闻,即使是并不关注娱乐新闻的中居也曾有所耳闻,然而表现出的态度却是不闻不问。哪怕看报时发现了娱乐版上两人状似亲密的偷拍照片,只匆匆一扫而过,甚至不会多加注目。
是他相信木村品性,拿刀架脖子上都未必愿意借炒作出名。也可以说,他相信木村这个人。以为他们之间,不一样,未必刻骨铭心,可至少能比别人多一层什么。
「为什么不吃醋?」
「为什么吃?」
忘了哪次做爱,木村这么问他,脸埋在颈窝,声音听不太清,像穿过了两人相贴的皮肤直接被大脑接收。中居把手伸进他浓密的长发里,一下一下从头到尾地捋着,他喜欢木村长发,泼洒在眼前像密不透光的夜晚。
「换成是我,绝对会不高兴啊,会非常、非常不高兴……」
「被信任的感觉不好么?」
「可被在乎的人忽视,感觉更不好。」
如同回应对方不知餍足的孩子气,他脸上浮现起浅浅笑容。细如碎雪的轻啄自锁骨途径喉结一路抵达耳垂鬓角。彼此额头相抵,眼中映出清澈透亮的瞳孔,几乎溺死在对方炽热的气息里。
「……如果可以,想钻进这里,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
他只是闭起双眼,用力将木村的后脑压得更低,直到贴上对方的唇。
还是决定不说。由于眼前这个人并不可能完全属于自己而产生的不安、由于自己正在变得容易动摇失控而产生的不安、由于家庭的压力以及各种无法言明的挫败感而产生的不安……就算说出来,事情也不会有任何好转。
但这些不稳定因子的存在是无法抹煞的,而且极端危险。
气质高贵的妇人找来那天,木村因为参加圈内聚会所以不在家,应门的是中居。对方自我介绍是木村的妈妈,来东京办事恰好路过便上来看一看,说完笑盈盈地看着中居。但他只觉这笑容刺眼,全然无法直视,飘开了目光低头倒茶。
「中居正広,是木村的室友,很高兴见到您。」
「那孩子从小心直口快,脾气又硬又倔,怕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哪里,木村他……很好。」
「拓哉有中居君这样稳重的朋友,我就放心多了。」
他笑了笑没说话。
木村妈妈看得出为人和气,极易相处。才陪着说了几句,已然认了中居做干儿子似的,亲切畅聊起木村成长中的趣事,他对他那些陈年旧事也感兴趣,边听边不自觉地抿着嘴微笑,心柔软得像要融化。
临走前对方客气道:「以后拓哉就拜托中居君了。年纪也不小了,连个固定的女朋友也没有,叫人怎么放心呢……这方面中居君还要多劝劝拓哉呀。」
中居微微欠身,目视对方离去的方向,直到高跟鞋发出的声音已完全听不见,他才关上门。
那天木村回来得晚,带着一身的烟酒气。进屋发现房间漆黑,以为中居不在,细看注意到黑暗里的人影。他坐在沙发上,脸上光影半明半暗,月光映出一双眉眼尤其细致好看。木村认准方向,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走到中居身边坐下,脑袋蹭了蹭,在对方肩窝里找到最舒服的位置枕着。
「干嘛不开灯?还以为你不在。」
「木村,今天……」
「今天喝了好多,头疼。」
「……是么?」
「嗯。下次陪我一起去吧,那些人都好无聊……」
耳边的呼吸渐渐平稳,木村头枕他的肩膀睡着。中居惯性地抬起手,想像以往那样摸摸他的头发。对木村,他总带着一种类似对待叛逆少年的宠溺,尽管认真说起来,度过了不良少年时代的那个人明明是他自己。
这样一扭头,于是被他发现了木村衬衫口袋里的便笺纸条。
女孩子的笔迹,口吻亲昵地表达了感谢以及对下次共事的期待,附有一串电话号码,末尾落款处还画了心形图案。
中居看完,把纸条叠好,放回木村口袋。
第二天当木村酒醒,他会听见中居思考一夜后得出的结论,但他来不及想通原因。
那原因要说也简单。
不过是,当两人的感情不在同一个频率,再怎样互相确认与交换,也不会有安全感。如同宇宙中两颗星球,因为是以不同的速度、围绕不同的轨道自转公转,交错时撞击而出的光芒注定一期一会。不得不在黑暗中经历各自漫长的孤独旅行,等待下次再见。
[10]
淹没在夏末绿荫里的城市逐渐点染上温暖烂漫的金黄。
转眼九月也接近尾声。
同样即将宣告结束的,还有木村拓哉位于东京涩谷区的个人摄影展——『HARU』。展出作品具有视角独特、风格强烈的特点,评论说「有如侵入了名为Kimura的异次元,其冲击力令人窒息」,圈内好评如潮。展览期间,木村每天都会出现,也不多待,常常是跟认识的人打过了招呼,独自在二楼咖啡厅靠窗那桌喝杯咖啡,然后匆匆离开。
等到这天太阳落山之后,所有照片将被撤下,墙壁也将回复最初的空白。
此刻木村盘坐在空寂无人的展厅中央,采光良好的玻璃吊顶使得室内落满夕阳。在他正对面的墙上,挂着这次展出中唯一一张不是近期拍摄的照片。遥远的黑白光影里,侧身站立的男人只是一道模糊的剪影,置身于阴影之下,唯独双眸明亮有神,如流星、如那冬夜的花火。
照片摄于新年初诣。冰天雪地里,两人裹成两只北极熊,仍然挡不住寒风凛凛,冻得耳朵通红牙齿打颤。他们被拥挤的人群冲散,四处不见对方身影,一回头却发现那人清清静静地等在路边,仰头看烟火着了迷,一脸无防备的小孩子模样,于是他鬼使神差地按下快门。
木村始终保留着这张偶然得来的照片,尽管从专业角度看,并不如其他作品出色。但布置展厅时他执意将其作为整个主题的收尾,并为它起名『春之声』。
相识于热烈的夏,一起度过短暂的秋,最终在深深的冬道别。
记忆里,独缺一季春光。
他几乎要放弃了。
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说服自己那个人不会来了。
正是在这时眼前突然落下一片阴影,他眯着眼睛抬头,看见门口逆光里立着熟悉的身影,熟悉,但如同隔世的恍惚。夕阳将他的影子拖了好长,从他的脚下到他的脚下,像条没有尽头的路。木村仰起脸望着对方,忍不住笑出来,嘴角勾起的同时,又觉得心里说不出的酸胀。像被丢给邻居照顾的小孩子乍见到妈妈,高兴的是等的人来了,但也委屈那人怎么这样晚才来。
「真够大牌的,再晚个两分钟我这儿可就收摊了。」
「摄影什么的我又不懂,不过看个热闹而已。」
中居样子疲惫,似乎正如他之前所说,近来的确在忙碌着什么。好在精神不错,脸上挂着浅浅的笑。
木村吸口气,不想再兜圈子。
「就算只是热闹,也想让你看看。这几年一个人走过的地方、看过的风景,想要和你两个人一起看一遍。」
还有,这个站在你面前的,如今的我。
听他说完对方不着痕迹地避开目光,转身去看墙上的照片。
插着兜一圈看下来,在每张上停留的时间都不算长也不算短,那样子只能说既非感触颇多,也非毫无兴趣,不过是太清醒了,仿佛时刻不曾忘记自己作为旁观者的身份。
唯一一次脚步停顿,是看到最后的黑白照片。
与河对岸的自己相遇了。他以为他背离昨日的方向走了很远,转身隔岸相望,才发觉某一部分的自己依然停留在那个漫天烟火的冬夜,停留在那个人灼灼目光所及之处。
当初选择抽身而退,因为相信那会是他们各自保全的最好方法。中居正広不似木村拓哉热衷于冒险,在没有十成的把握彼此承担之前,他会随时为自己准备好退路,以免有泥足深陷不可自拔的一天。
但这并不等于他不爱,他爱了,而且远比他传达给对方的份量更为沉重。
「我说……」
中居缓缓地开了口,声音一如既往低沉,回荡在空旷的四壁之间更显得冷清。他低头避开木村的视线,说道:「有时间的话,陪我去个地方吧。」
来的时候都没有开车,是以两人决定了搭乘公交车前往。
在他们短暂相伴的日子里,公交车曾经是常用的代步工具。那时木村工作的事务所距离他们的公寓只有几站地,每天开车未免过于兴师动众,不如公交车方便。
有几次上着班突然想见中居,就在电话里半是撒娇半是威胁地让对方来接。到了下班走出事务所一眼就看见那人在马路对面的7-11翻杂志,又是针织帽又是黑框眼镜的,活像个Stalker。他站在外面敲一敲玻璃,看得专注的中居每次都被吓得缩起肩膀小鹿似的瞪大眼睛,然后两人再一起坐公交车回家。
对于那时的他们而言是再平常不过的傍晚,如此这般的日常琐事,多到说都说不完。如今每每想起来,又让人伤筋动骨的难受。
「你走之后第二年,城郊新建了一座更大的动物园,来这边的游客越来越少,就渐渐荒废了。最近听说好像要改建成购物中心还是什么的,我想以后大概也没机会再来了。」
他语气淡淡的,好像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木村听完一下子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心里空荡荡的可又往下坠着。他看了眼坐在身旁的中居,橘红色的夕阳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柔和可亲,眼角眉梢细致好看,一丝一毫都还是当年的样子。
忽然有了去牵住他手的念头。他的左手与中居的右手并排放在各自的大腿上,之间不过十厘米,这可远比纽约到东京的距离要近多了。但结果是他把手收进了外套的口袋,紧紧攥成拳。
或许中居没变,自己也没变,可他们拥有彼此的时光到底是过去了。
物是人非固然伤感,物非人是也不见得就好过些。
「你早该告诉我的。那样我就会早点回来,趁它们还在的时候陪你一起去。」
「是啊,要是能早点呢。」
中居面朝车窗外,悠悠地说。
如果你曾经在夕阳落山时见过一座没有动物的动物园,或许会感慨所谓『世界尽头』也不过如是。空关着的牢笼里曾经也有过难以想象的热闹景象,也有过人类数量多过动物的时候。周日上午小孩子的欢笑声往往令毗邻的住户不堪其扰。像某位暴脾气的青年就常常被吵得睡不了懒觉,气得朝窗户丢枕头,除了让旁边仍在酣睡的那位翻个身之外,噪声是丝毫不见收敛。就这么一边念叨着『真羡慕这家伙啊睡得像个婴儿』一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去做两人份的早午餐,也是常有的事。
「到了。」
个头稍矮的男人在铁栅栏门前站住,对于大门紧锁的情况倒并不意外,自言自语似的说了句果然是这样。隔着铁门向里望了望,很快就让自己打消了一些念头,正要对同来的人说回去,却发现对方已三两下攀着栅栏门翻了上去。
「来都来了,不进去看看今晚一定睡不好觉。」
他仰头看向对方。那人身后西边天空的霞光晃得他睁不开眼,影像是模模糊糊的印象却深得抹不掉了,那么好看的一张脸对他笑着伸出手,温柔得不像话。一不小心,他差点以为他们才刚刚认识,像因为城市里一场阵雨而相遇的众多陌生人之中的任意两个。
怎么可以这么狡猾啊,这人。
「上不来?呐,我手借你。」
鬼使神差地,伸手了。快要碰到的时候,对方的手又特意往前够了够,他却忽然改了方向,握住栅栏门的铁栏杆,使劲一荡也翻了上去。对方扑个空好险没折下去,不高兴地瞪着罪魁祸首:「真过分,好心拉你一把。」
罪魁祸首低着头细细蹭掉手上的灰尘。
「谁让你当我老头子的?」
[11]
人在异国的木村时常回想起他和中居分开的那个下午。
从一座城市赶往另一座城市的火车上、弥漫着各种可疑气味的地下铁里、狂欢过后从酒吧独自散步回公寓的深夜,几乎是任何不被工作占用的时间里,稍一走神眼前已经重构出了那客厅、那沙发、那人表情神态、那黄昏光景。以至于后来竟被他养成了解谜的习惯,把这场景当做中居留给他的谜题,相信只要找出答案一切误会都可迎刃而解,而那一天也将是他再次出现在中居面前对他说『让我们重头来过』的时刻。
然而结果是,他花了三年时间来证明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么了解那个人。
好比说,他知道对方喜欢的球类喜欢的作家喜欢的烧酒品牌,也知道对方讨厌尝试新奇的料理讨厌被前辈的女友亲昵地称呼讨厌看温吞的爱情片。但从未耐心陪他看一场棒球、读他读的书、尝尝他最爱的iichiko的味道。
对彼此关系盲目自信,太多的期待归结于一句来日方长,反而疏忽了近在眼前的威胁。
那是到纽约后的第二年,他在寒风凛凛的冬夜路过街角影像店,进去挑了几张碟片准备留着失眠时候看。其中的一部片子他后来断断续续看过好多遍,但不知为何总是无法完整看下来。所以他最终也不知道电影里将「重头来过」挂在嘴边的男人,其实没能与他的爱人一起去到那座伊瓜苏瀑布。
好了。现在他们终于肩并肩地走着,每一步都走得缓慢又踏实,好像再也不必担心明天的工作与应酬,也再没有比在这座荒废的动物园里散步更重要的事了。没有人说话。这样的时刻任何言语都是词不达意的浪费,唯独沉默才是最妥帖的表达。
天色在未被察觉中昏暗下去。
路灯渐次亮起。
标示着长颈鹿馆的路牌在风中摇摇欲坠,所指的方向与别处也看不出差别,围栏里除却杂草丛生空无一物,倒是叫他们发现了几只萤火虫,如同月光斑驳的树影里浮荡着的星辉。
中居突然从背后低低地唤了句「木村」把他叫住。
年久失修的路灯发出微弱光线,中居现在就站在那团昏黄的灯光下面,是他见惯了的样子,手揣在米色休闲裤的兜里,背也还是习惯性地懒得挺直。
木村停下来,耐心地等着对方继续。
「我要离开东京了。」
「家里又有事?」
他随口一问,并没往深想。对方稍微皱眉,似乎在斟酌用词,然后点头。
「这一次,可能不会再回来。」
大脑好像哪里卡住了,轰隆作响却无法运转。木村直直盯着中居。每个字他都听得清楚,串联成句后却完全不能理解。他以为自己是外星人么?不再回来,那是要去哪儿?
知道对方一头雾水,中居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我要回藤沢了。这次回来,主要也是为了处理掉这边的店跟公寓,只是没想到各种手续繁琐一拖就大半个月。还有……」他顿了顿,这次不再刻意躲闪,平心静气地迎上了木村的视线。
「还有就是,想要好好地跟你告别。」
木村觉得这一切简直荒谬之极。这人怎么能就这么理所当然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把他带到他们回忆的场所让他误以为这是某种暗示,然后自顾自地转身离开,还一边宣布着,他们不会再见面了。
凭什么?
「照你的意思,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至少短时间内是。」
「不要。」故意别扭地别过脸,耍赖推翻不想接受的现实,因为知道对方是中居,所以自己的任性总是有效也是可以被原谅的,以往如此没理由这次行不通,「谁要跟你告别啊,我不同意。莫名其妙的……」
「已经决定了,木村。」
他张口又住口,咬合肌绷出明显的线条,硬是把某些话吞回了肚子里。中居若无其事的表情和语气让他气不打一处来,但又因为在意着对方心情而不得不克制自己的坏脾气。这世上能让木村拓哉顾忌的对象少之又少,他对顶头上司直言不讳,对看不顺眼的客户大甩脸色,唯独在面对中居正広的时候,他可以做个小孩子,想得到奖赏的糖果又担心贪得无厌会被遗弃。
所以他发誓,如果这次能把这个人留下来,一定记得照着那人小肚子狠狠地揍上一拳。
然后紧紧地抱住他,撒娇也好耍赖也罢,反正死不放手了。
中居?他这么叫他。
对方不说话,他索性直接走过去,双臂从后环住中居,下巴轻轻蹭着对方薄毛衣下面单薄的肩颈。他有察觉到对方细微的颤抖,像是被自己的头发痒到而缩起肩膀似的。
「我说没说过你这个人脾气别扭死了一点都不可爱?」
「说过。」
「那说没说过就算这样我也不讨厌跟你在一起?」
「没有吧,应该。」
没有么……小声自言自语地重复着,又把脸埋得更深了一点,绝症患者似的拼命呼吸着那个人身上他并不熟悉的烟草味。对方换了抽惯的牌子,他觉得这也没什么,香烟而已,不喜欢的话以后让他换回来就是了。
「呐,我说没说过我爱你?」
中居一声不响地低着头,覆上对方环在他腰间的手,没有用很大力气但异常坚定地试着把它们拉下来。两人这样僵持了一阵子,直到中居妥协垂下手任由对方抱着自己。
他哑着嗓子说,木村,你小时候有没有用沙子堆过城堡?我虽然老家在湘南,可是并没有特别喜欢到海边玩,印象里也没怎么堆过沙子。之前回家,有天在海边坐了很久,旁边就有小孩子在砌城堡。花费大半天精力堆砌起来的东西,海浪扑个两三回就不成样子了,可惜是可惜,但也只怪自己选错位置,忘了潮涨潮落是自然规律。再砌一个不就行了?木村的话,会这么说吧。
他安静得不像话,好像装作没听懂就能任性得更加肆无忌惮。
「可在我看来,光第一次就已经用尽力气了。」
木村让自己紧握的手慢慢滑开。
用力太久的双臂骤然放松,竟像是不属于自己了似的酸胀麻木。然后就也不得不承认正如中居所说的,力气会用尽。
『不如,我们重头来过。』
可就像没有人能够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可以重头来过的。
木村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来来回回总是看不下去那部电影。
其实只不过是因为他早就猜到结局,却仍然心存侥幸。
「日子定了?」
「就是这几天。」
对方故意说得含糊,就是不要他去送的意思。中居了解他的执拗,程度并不输于他了解中居的狠绝,这些他都清楚,也就不再坚持,转开脸笑了笑。
「可惜还是没见到长颈鹿。」
「总有能见到的时候,」中居也带着笑回答,「好在不管哪里的长颈鹿都长一个样子。」
木村望着背后空无一物的围栏,点头说「是啊,哪里都一样。」
除了这里。
两人后来又走了一段路,从动物园步行到附近的车站。路过当年公寓所在的地址时才发现老楼已经消失,原地建起了外观摩登的商业楼盘,此刻也还有灯火亮着。谁不咸不淡地说了句连公寓也不在了啊,然后谁又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答说真是可惜,也就若无其事地经过了。回去的方向相反,木村坚持把中居送走,自己再到对面的车站乘车,中居拗不过就由着他去。
仍是安安静静的,让人错觉末日来临,整个星球一片废墟,只剩这座路灯下的车站是仅存的安全岛。抵着肩等了将近十分钟,大约是开始觉察出秋夜的凉意时车来了。
「走了。」
「嗯。」
公车启动的时候,中居把手按在玻璃上隔着车门对他微笑,眼睛在路灯映衬下仿佛打了层柔光,还是初见那日下雨的傍晚坐在旧书店发呆时蒙着水雾的眼睛,唯独看着人的时候格外亮。
也还是那个人,现在用唇语说着,さよなら。
但除却死死地注视着对方之外,他根本无法回应。
送走中居,木村大步跨过斑马线去往路对面。深秋的风灌进衣领便冷进骨髓里,他缩了缩脖子,心想这个秋天似乎比以往都仓促,还没意识到它的存在就要结束了。然后将外套的拉链拉高到下巴,小跑着穿过马路。
那晚的冷风一刮就是好几天,城市大范围持续降温。
位于樱川町二丁目商店街的香取拉面,这天不到正午就有顾客上门。
对方进门时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那是这样的时节所独有的草木零落的味道。朝趴在柜台后面托腮看电视的老板点点头,叫了猪排咖喱,便径自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店里回荡着综艺节目聒噪而乏味的笑声,老板在最初瞥了男人一眼之后就再也没看过去。
几分钟后,厨房传出了锅碗的响动。
「听说是今天的车。」
老板的眼睛没有离开电视屏幕。
男人也像没听见似的,依旧目光茫茫地望着窗外。店外面的街道冷冷清清的,一副让人提不起精神的萧瑟光景。风声被隔绝在外,只见光秃秃的树枝晃动不定,枯黄落叶聚散辗转不停。阳光穿透厚重粘连的灰色云层,稀薄的存在感并不足以令秋末冬初的冷空气变得暖和一些。
「不去送,也不后悔?」
面馆老板终于起身在这位好久不见的老顾客面前放了罐啤酒。说不上原因,或许只是觉得对方会想喝醉。
「好冷……」
正说着,忽而轻轻打了个寒颤。男人双手合十,向冻僵的指尖呼出热气来取暖。
「又到冬天了呐。」
而那之后的春天却比往年更显得遥遥无期。
End.